声明:本文情节均为虚构故事,所有人物、地点和事件均为艺术加工,与现实无关。图片非真实画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同志,和气生财,为难人也没啥意思不是?”
我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命运的齿轮,在我的生命中,曾因一句话而猛然倒回又重新转向。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高考的独木桥前,我这个贫寒农家子弟,却被平日里就有些尖酸刻薄的班主任王老师当众断言:“林卫国,我看你啊,就是要饭的命!”
那句话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我年轻而敏感的心。
落榜的残酷现实,似乎印证了她的“宣判”。
我不甘心,更不信命!
怀着一股不服输的犟劲和满腔的屈辱,我毅然穿上了军装,将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化作了训练场上的汗水与血水。
北疆的风雪,南国的湿热,五年的军旅生涯,如同一座巨大的熔炉,将我从一个瘦弱自卑的农村少年,锤炼成了一个意志坚定、肩能扛枪的铮铮硬汉。
岁月流转,当我脱下军装,转业分配到省城一家国营大厂时,我以为过去的恩怨早已随风而逝。
谁曾想,命运却安排了这样一次猝不及防的重逢。
就在这熙攘喧嚣的百货大楼里,她,王老师,正为了一块不起眼的碎花布头与年轻的售货员争得面红耳赤,那尖利刻薄的声音,与多年前几乎一般无二。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平静地开了口。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瞬间瞪大双眼,那只抓着布头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
01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日头毒得能把地上的石头烤出油来。
我们那疙瘩,穷山沟沟,一年到头就盼着地里能多收几颗粮食。
可对我们这帮半大孩子来说,六月还有个更要命的事儿——高考。
考上了,那就是鲤鱼跳了龙门,全家跟着沾光;考不上,就得老老实实回家扛锄头,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我叫林卫国,我们村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县重点高中的,爹妈逢人就说:“我家卫国,准能考个大学回来!”
这份期望,沉甸甸的。
我们县中学,在十里八乡那是数一数二的。
我待的那个毕业班,更是老师眼里的宝,个个都憋着劲儿往大学里冲。
班主任姓王,我们背地里都叫她“王眼镜”,四十来岁,不苟言笑,那副细框眼镜往鼻梁上一架,眼神跟X光似的,谁上课打个盹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她对那些学习尖子、家里有点背景的学生,那真是和风细雨;对我们这种成绩中不溜秋,家里又没啥指望的,就跟秋风扫落叶似的,冷飕飕的。
高考前最后那次摸底考,我考得稀烂,一下子掉到班里三十名往后了。
王眼镜在讲台上念完成绩,那脸黑得跟锅底一样,下课就把我叫到了她那小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股子墨水味混着点发霉的纸张味。
她端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浓茶,茶叶梗子都浮在面上。
“林卫国,”她呷了口茶,把缸子往桌上“砰”的一放,那动静不大,可我心里却是一哆嗦,“这次的成绩,你自己说说,是个什么情况?”
我低着头,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小声嘟囔:“王老师,我……我就是有几道大题没琢磨明白,下次……下次一定考好。”
“下次?林卫国,你跟我说下次?”她声调猛地高了八度,眉毛拧成了个疙瘩,“这都什么时候了?脚都踩到悬崖边了!还下次?就你这成绩,还想考大学?我跟你说句不好听的,人啊,得有自知之明。有的人,天生就是读书的料,脑子活泛;有的人嘛,”她上下扫了我一眼,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不是那块料”,“我看你啊,也别在这儿死读书了,白费蜡。早点回家跟你爹妈学两手农活,或者干脆出去闯闯,到大城市给人扛个包、端个盘子,也比在这儿浪费你爹妈的血汗钱强。要饭也得趁早,去晚了,好地方都让人占了!”
“要饭命”这几个字,像几根冰锥子,“嗖”地一下就扎进了我心里,拔凉拔凉的。
我猛地抬起头,腮帮子气得鼓鼓的,死死地盯着她。
我知道她说话向来不中听,可从没想过她能当着我的面,把话说得这么绝,这么难听,一点脸面都不给留。
我脸涨得像猪肝色,胸口一鼓一鼓的,像拉风箱似的,想骂回去,可话到嘴边又给咽下去了,农村孩子,嘴笨。
“王老师,您……您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憋了半天,脸红脖子粗地顶了一句。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悠悠地又拿起茶缸,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我这叫忠言逆耳,为你好。省得到时候榜上无名,哭天抹泪的,那时候可没人同情你。我见的多了,每年都有那么几个不信邪的,最后呢?”
她摇了摇头,一副“言尽于此”的表情。
我把牙咬得咯咯响,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嵌到肉里去了。
我盯着她说:“王老师,您就瞧好吧!我林卫国,就是砸锅卖铁,也非考上一个给您看看!”
“哦?是吗?”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撇了撇,“那我可就等着你林大秀才的好消息了,别忘了到时候给我送喜报。”
从她那憋屈的办公室出来,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晃得我眼睛疼。
可我心里却比那三九天的冰坨子还冷。
“要饭命”,这三个字就像用烧红的烙铁在我心上烫了个印,疼得钻心。
从那天起,我跟自己较上了劲,不蒸馒头争口气,我非要活出个人样来,让她王眼镜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要饭命”!
02
高考那几天,整个县城都像是上了发条,紧张得不行。
我呢,更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学,困了就用凉水泼脸,饿了就啃两个干馍馍。
我爹我娘也是整天提心吊胆的,走路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我这个“状元苗子”。
我娘天天念叨:“老天爷保佑,保佑我家卫国能考上,跳出这农门。”
我爹呢,话不多,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他那杆老旱烟,烟雾缭绕的,把他的脸都熏黄了。
考场上,那真是玩儿命。
拿到卷子手心都冒汗,一道题一道题地往下啃。
三天考下来,我觉得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都虚脱了。
结果,放榜那天,起了个大早,饭都没吃就跑去学校看榜。
那红榜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脑袋挤着脑袋。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里钻,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从上往下,一个个名字找过去,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终于,在榜尾巴上,找到了“林卫国”三个小字。
可再一看后面的分数,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离本科线,不多不少,就差了十几分,只够上个破大专。
这成绩,对我来说,不亚于五雷轰顶。
不是说大专不好,可我憋着那口气,就是要考个本科给王眼镜看看啊!
这下可好,不上不下的,更让人堵心。
回到家,我把皱巴巴的成绩单往炕上一扔,一句话也不想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我爹蹲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烟,半晌才问:“国儿,这……到底差了多少?”
“十几分。”我声音闷闷的,从被子里传出来。
我娘在旁边偷偷抹眼泪,带着哭腔说:“十几分啊……他爹,要不,咱再让卫国复读一年吧?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不能就这么耽误了。”
我爹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撒了一地:“复读?说得轻巧!家里哪还有闲钱?你忘了你小儿子开学也要交学费了?这日子,是扒一层皮过一天啊!”
听着爹娘的对话,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是啊,家里这光景,哪还有钱给我折腾。
那几天,我就像掉了魂似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王眼镜那张脸,那句“要饭命”,像个苍蝇似的,总在我眼前耳边嗡嗡响。
难道,我林卫国这辈子就真让她说中了?
我不服!
我一百个不服!
就在我快要被这股憋屈劲儿给压垮的时候,村头的大喇叭突然响了,是乡武装部征兵的通知,说什么“一人当兵,全家光荣”,“部队是所大学校,锻炼人,有作为”。
我听着听着,心里突然亮堂了一下:对啊,去当兵!
当兵虽然苦,可也是条出路!
好男儿志在四方,到部队去,磨练几年,说不定真能混出个名堂来!
我从炕上“噌”地一下坐起来,把这想法跟我爹娘一说。
我爹听了,半天没说话,就那么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很。
最后,他一拍大腿:“去!当兵怎么了?当兵是保家卫国,是最光荣的事!到了部队,给老子好好干,别当孬种,别给咱老林家丢脸!”
我娘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一边抹眼泪,一边絮絮叨叨地往我那破旧的帆布包里塞煮熟的鸡蛋和她连夜烙的玉米饼子:“到了部队,要听首长的话,别跟人犯犟,天冷了要多穿衣裳,别饿着冻着……”
那话语里,全是舍不得。
03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地吼叫着,载着我这个不甘心的农村娃,奔向了未知的军营。
新兵连的生活,那真叫一个“苦”字当头。
天蒙蒙亮,尖锐的哨子声就能把人从梦里薅起来,被子得叠得跟切出来的豆腐块似的,棱是棱角是角。
吃饭跟打仗一样,风卷残云。
训练场上,那就更别提了,队列、匍匐前进、五公里武装越野,每天下来,感觉骨头缝里都在喊疼。
“林卫国!你小子又走神了!脚底下拌蒜呢!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我们班长老黑,是个山东大汉,嗓门洪亮,眼睛一瞪跟牛眼似的,能把人吓得一哆嗦。
我脸涨得通红,赶紧并拢双脚,大声喊“是!”。
刚开始,我确实手忙脚乱,队列走不顺,单双杠上不去,心里那个憋屈啊,别提了。
晚上躺在硬板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有时候眼泪就自己不争气地流下来,想起王眼镜那张瞧不起人的脸,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不行!
我林卫国不能认怂!
别人能做到的,我凭什么做不到!
我就不信这个邪!
我咬着后槽牙,别人训练一遍,我就偷偷加练两遍;别人跑五公里,我就多跑一公里,跑到嗓子眼冒烟,跑到腿肚子抽筋也不停下。
手上的老茧磨掉一层又长出一层,厚得跟牛皮似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家常便饭。
记得有一次搞实弹射击,轮到我的时候,心里紧张得“扑通扑通”直跳,手心全是汗。
旁边一个老兵,外号叫“李大炮”,看我那怂样,凑过来说:“卫国娃,别紧张,就把那靶子当你最讨厌的那个人,狠狠地打!”
我听了,心里一动,想起了王眼镜。
嘿,你还别说,这么一想,心里那股紧张劲儿还真去了不少。
我定了定神,按照平时训练的要领,瞄准,扣动扳机,“砰!砰!砰!”连着几枪,成绩出来,居然还不错,好几个十环!
班长老黑过来,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咧着大嘴乐了:“行啊你小子,有股子狠劲!像个爷们!是个当兵的好材料!”
就凭着这股不服输的狠劲和犟劲,新兵连三个月下来,我各项考核都是优秀,还评了个“训练标兵”,顺利分配到了野战部队的尖刀连。
到了尖刀连,那训练强度和难度,比新兵连又上了一个台阶。
我们是拳头部队,执行的都是最艰苦、最危险的任务。
什么丛林潜伏、滩涂抢滩、雪地拉练,都是家常便饭。
我跟着老兵们一起,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人晒得跟非洲鸡似的,但也练出了一身嘎嘣脆的腱子肉,眼神也变得像鹰一样锐利。
以前在村里,我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到了部队这个大集体,跟天南海北的战友们吃一锅饭,睡一个炕,话也多了,性子也爽朗了不少。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五年,我吃了以前没吃过的苦,也学了以前没学过的本事。
我入了党,提了干,从一个啥也不懂、被人呼来喝去的新兵蛋子,一步步干到了班长,还荣立了几次三等功。
部队这所大学校,真是把人从里到外都给重新打磨了一遍,让我从一个自卑怯懦的农村娃,变成了一个敢打敢拼的硬汉子。
04
五年服役期满,我又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是继续留在部队往上奔,还是转业回地方。
想到家里爹娘年纪越来越大,身边没人照顾不行,我最终还是下了决心,申请转业。
因为在部队表现还算过得去,立过几次功,转业安置的过程还算顺利。
我被安排到了省城一家挺大的国营棉纺厂,在保卫科当个干事。
虽然算不上什么官,但对于我这样一个农村出来、只有个函授大专文凭(在部队时候自己考的)的人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体面的工作了,比起在家种地,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办完所有转业手续,领了转业费,我先回了一趟魂牵梦绕的老家。
五年没回来,村口那棵老槐树好像又老了一些,枝桠伸得更远了。
我爹我娘在村口看见我穿着崭新的军便服,肩上还扛着行李卷回来,激动得眼泪花花,拉着我的手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我娃……我娃可算回来了!出息了!出息了!”我娘一边抹眼泪,一边仔仔细细地打量我,好像要在我身上看出朵花来。
我爹还是老样子,嘴笨,咧着嘴一个劲儿地笑,使劲拍着我的胳膊,连说了几个“好,好,回来就好!”
在家里踏踏实实地待了没几天,帮着爹娘干了点农活,我就收拾行李,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省城就是省城,跟我们那小县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高楼一栋挨着一栋,跟积木似的;马路宽得能并排跑好几辆大卡车,看得我这个从山沟沟里出来的人眼花缭乱。
厂里给我分了个单身宿舍,一间小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保卫科的同事们对我这个新来的转业军人都挺客气,一口一个“小林”地叫着。
科长老张是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笑眯眯的,挺和气,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啊,欢迎你加入我们保卫科!咱们这儿都是些老家伙了,就缺你这样的年轻人,有活力!”
“张科长您太客气了,我刚来,啥也不懂,以后还要多跟您和各位老师傅学习。”我赶紧站得笔直,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工作不算太累,就是每天在厂区里巡逻几趟,看看门卫登记,处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第一个月发工资,拿到那厚厚的一沓钱,我心里那个美啊,比当年在部队拿到津贴还激动。
我仔细盘算着,要给爹娘买点啥好东西寄回去。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天气也好,我换了身干净的白的确良衬衫,蓝色的卡其布裤子,脚上蹬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这是我转业时特意买的,打算去市里最热闹的百货大楼开开眼界。
百货大楼里那叫一个人山人海,卖什么的都有,花花绿绿的,看得人眼都花了。
我正走到卖布料的柜台前,想给娘扯几尺好布做身衣裳,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还有点耳熟,正在那儿跟售货员扯着嗓子嚷嚷。
“……凭什么这块布头你们就不肯零卖?我看你们就是想自己留着开后门!”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穿着件的确良碎花连衣裙的中年妇女,正一手叉着腰,一手使劲点着柜台上的布头,嗓门高得整个楼层都能听见。
“同志,真不是我们不卖给您,您看这布头实在太小了,不够一尺,真没法给您开票算钱啊。您要不看看旁边这块新到的,颜色也鲜亮……”那个年轻的售货员小姑娘被她训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急得都快哭了。
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那女人的声音,越听越觉得像是在哪儿听过。
我下意识地扭头朝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我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叫出声来。
那张脸,虽然比五年前圆润了不少,眼角也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但那副趾高气扬、得理不饶人的神态,那副刻薄的嘴角,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王老师!
王眼镜!
她还在那儿为了巴掌大的一块布头跟人家售货员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人家小姑娘脸上了,一点也没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人。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努力压下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复杂滋味。
五年了,当年她那句恶毒的“要饭命”,就像一根毒刺,时不时还会扎得我心里隐隐作痛。
说实话,过了这么多年,当年的愤怒和怨恨早就淡了不少,但那份屈辱感,却像刻在了骨头里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该庆幸,还是该感叹这世界真小。
我迈开步子,朝她们走了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客气一些:“这位同志,我看这块布头确实太小了,也不好裁剪,要不就算了吧,也别为难人家售货员同志了,大家出来工作都不容易。”
我的声音不算大,但在嘈杂的柜台前也足够清晰。
王老师正吵在兴头上,突然被人插了一杠子,很不高兴,猛地一扭头,眼睛狠狠地瞪了过来。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瞬间瞪大双眼,那只抓着布头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
05
王老师那张因争吵而显得有些涨红的脸,在看清我的一刹那,血色“唰”地一下褪了个干净,变得有些苍白。
她张着嘴,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混杂着震惊、不信,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
她手里紧紧抓着的那块碎花布头,也“啪嗒”一声掉在了柜台上。
旁边的售货员小姑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看看我又看看王老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足足过了十几秒,王老师才像是回过神来,嘴唇哆嗦着,不确定地挤出几个字:“你……你是……那个……林……林卫国?高三(一)班的那个林卫国?”
她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带着点抖音,完全没了刚才吵架时的那股子盛气凌人。
我脸上尽量保持着平静,甚至还挤出了一丝微笑,点了点头:“王老师,好久不见了,没想到您还认得我。”
我的声音不高,但在这有些尴尬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哎呀!真是你啊!卫国!”王老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突然拔高了声调,脸上也迅速堆起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略显夸张的热情,“哎哟,这可真是……真是太巧了!你……你怎么会在省城?这是……这是出息了,在省城工作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角,眼神不停地在我身上打转,从我的头发丝到我擦得锃亮的皮鞋,像是在重新估量一件她曾经看走了眼的旧物件。
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面上依旧客气:“是,王老师。我当了几年兵,今年刚转业,分到省棉纺厂保卫科工作。”
我没有多说,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事实。
“棉纺厂?那可是咱们省里数一数二的大厂啊!保卫科?那也是要害部门!”王老师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奉承,“我就说嘛,卫国你这孩子,打上学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有股子不服输的钻研劲儿,将来肯定有出息!你看,这不就应验了嘛!”
听着这话,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当年您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年您说我是“要饭命”,让我别白费力气。
这会儿,我倒成了您早就看出来的“有出息”的人了。
人心啊,真是个复杂的东西。
我没有接她这话茬,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转而问道:“王老师您呢?这些年还好吗?还在县中教书?”
提到她自己,王老师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我啊,我还在县中,就是……唉,一年不如一年了。现在的学生,可比你们那时候难管多了,一个个都油盐不进的。”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热情地拉近关系,“对了,卫国,你现在出息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啊。以后有机会回县里,可一定要来学校看看,也给那些师弟师妹们讲讲你的奋斗史,激励激励他们!”
我心里五味杂陈。
奋斗史?
我的奋斗史里,可少不了您当年那句“金玉良言”的“功劳”。
但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揭开过去的伤疤,那显得我太小家子气。
“一定一定,有机会的话。”我含糊地应着。
这时候,那个被晾在一旁的售货员小姑娘怯生生地插话道:“这位……这位同志,那这块布头……”
王老师这才如梦初醒,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干咳了两声,有些不自然地说:“啊,这布……这布就算了,太小了,做不了什么。”
她说着,就想把布头推回去。
我看着她那有些窘迫的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说不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愤怒吗?
好像已经不那么强烈了。
怨恨吗?
似乎也淡了很多。
更多的,反而是一种悲哀,替她,也替那些曾经被她用言语伤害过的人。
我上前一步,拿起那块布头,对售货员说:“同志,这块布头,我替这位老师买了。您看看多少钱。”
06
“哎,卫国,这……这怎么好意思呢!不用不用,真不用!”王老师连忙摆手,脸涨得通红,比刚才吵架时还红,眼神也有些躲闪。
售货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老师,麻利地开了票:“两块三毛。”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数出两块三毛递给售货员,动作干脆利落。
然后把用纸包好的布头递给王老师:“王老师,拿着吧,既然喜欢,就别浪费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算是我这个当学生的,一点点心意。”
王老师拿着那包布,手都有些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这……让你破费了,卫国。”
她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尖利和刻薄,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或许是羞愧?
她那副模样,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
“王老师客气了。”我微微一笑,“我今天还有点别的事,就先走了。您慢逛。”
说完,我朝她点了点头,又对那个售货员小姑娘礼貌地笑了笑,便转身挤出了人群,没有再给她过多寒暄或挽留的机会。
我没有回头,也不想再看王老师此刻是什么表情。
走出百货大楼,外面阳光依旧灿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某个郁结多年的疙瘩,似乎在这一刻,悄然松开了。
是啊,我还得感谢她当年的“激励”,如果不是她那番话,我说不定真的就认命了,浑浑噩噩地在哪个角落里耗尽一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算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另类贵人”吧。
只是,这种“激励”的方式,太伤人,也太不公平。
它或许能成就极少数不服输的人,但更多的人,可能就真的被这种恶毒的言语给击垮了,从此一蹶不振。
我只是幸运的那一个。
这次偶遇,像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在我心里掀起太大的波澜。
生活还要继续,我的路,也才刚刚开始。
回到厂里,我把这件事在心里翻了个个儿,也就放下了。
没必要让过去的人和事,过多地影响现在的生活。
在棉纺厂保卫科,我踏踏实实地工作着。
军人出身,我身上有股子认真劲儿和责任心,对工作不敢有丝毫马虎。
巡逻、站岗、防火防盗、处理厂区里的大小突发事务,我都冲在前面,一丝不苟。
厂子大,几千号工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免不了有些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的事情。
我处理起来,既讲原则,也讲方法,不偏袒,不徇私,渐渐地,厂里的工人们都认识了我这个不苟言笑但办事公道的林干事。
有时候在路上碰到,还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林干事,又巡逻呢?”“林干事,辛苦了!”
领导也看在眼里,对我愈发器重。
07
几年后,因为工作表现突出,加上我平时也注意学习,厂里几次安全生产知识竞赛我都拿了名次,我被提拔为保卫科副科长,后来又顺利地当上了科长。
那些年,我深知自己文化底子薄,高考的失利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遗憾。
在部队的时候虽然也学了不少,但总觉得不够。
于是,我利用业余时间,参加了成人高考,凭着在部队打下的文化基础和后来的努力,硬是考上了省里的一个夜大,选的是企业管理专业。
白天上班,晚上去上课,风雨无阻,那几年确实辛苦,头发都掉了不少,但心里觉得踏实。
最终,我顺利拿到了大专文凭,后来政策允许了,我又接着读了本科。
我知道,在这个时代,没文化,光靠一身力气和所谓的“老实肯干”,是走不远的,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我的个人问题,也在这期间解决了。
经厂里工会热心的王大姐介绍,我认识了厂办幼儿园的一位老师,叫李秀英。
她是个比我小两岁的姑娘,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城里人,但身上没有一点娇气。
她长得不算顶漂亮,但眉清目秀的,说话细声细气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人很善良,也很理解我,知道我出身农村,知道我过去的经历,一点也不嫌弃。
我们谈了一年多恋爱,觉得彼此都挺合适,能说到一块儿去,就在厂里分的单身宿舍里,简简单单地结了婚。
那时候条件有限,没有大操大办,就是请了几个要好的同事和领导在厂招待所吃了顿饭,买了些喜糖给科里和幼儿园的同事们分了分,就算礼成了。
婚后第二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粉嘟嘟的一团,哭声特别响亮。
我抱着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给她取名叫林念真,小名念念,希望她能永远保持一颗真实、善良的心,也希望她能念着我们这份朴素的真情。
有了孩子,我的责任更重了,干劲也更足了。
秀英是个贤惠的妻子,也是个称职的母亲,她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洗衣做饭,带孩子,从没让我操过心,让我能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
后来,厂里效益不错,我们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总算有了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我把在农村的父母也接到了城里,他们一开始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觉得憋闷,但能天天看到活泼可爱的孙女,老两口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渐渐也就习惯了。
日子就像家门口那条小河里的水一样,平淡而充实地向前流淌着。
我从一个普通的保卫干事,一步步做到了保卫科科长,后来又因为在一次处理重大原料失窃案件中表现出色,为厂里挽回了巨大损失,被破格提拔到了厂部办公室当副主任,分管后勤和安全。
身份变了,办公室也从楼下换到了楼上,但我做人的原则没变,依旧是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从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08
期间,因为工作关系或者逢年过节,我也回过几次老家。
县城变化不大,还是那几条老街,只是两旁的店铺比以前多了些,也更光鲜了些。
县中也还是老样子,那栋教学楼,那片操场,都承载着我年少时的记忆。
我没有刻意去打听王老师的消息,只是偶尔从留在家乡的老同学口中零星听说,她还在继续教书,只是脾气似乎比以前收敛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尖酸刻薄了。
据说,她的丈夫前些年做生意赔了不少钱,家境也因此变得一般,她儿子高考也没考好,复读了一年还是只勉强上了个本地的专科学校,毕业后工作一直不怎么顺心,这让她操了不少心。
听到这些,我心里并没有半分幸灾乐祸的感觉,反而有些唏嘘。
人这一辈子,谁能说得准自己一直顺风顺水呢?
风水轮流转,谁也别太早给别人下定论,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有一次,大概是我当上厂办副主任的第二年,厂里要和县里搞一个“厂县挂钩”的扶贫项目,我作为厂方代表之一回了一趟县里,洽谈合作事宜。
事情办完后,离火车发车还有点时间,我便顺路去了一趟母校,想看看当年的老师们。
当年的老校长已经退休了,新的校长很年轻,比我还小几岁,见了我也很客气,毕竟我现在也算是从县中走出去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在学校的荣誉墙上,我甚至还看到了自己当年在部队立功受奖的照片和简介,是厂里和县武装部联合搞宣传的时候放上去的,已经有些年头了,照片都微微泛黄了。
那天,就在那条熟悉的教学楼走廊里,我又一次遇到了王老师。
她真的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半,用一个廉价的塑料发卡随意地拢在脑后,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背也有些佝偻了,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给一个女学生耐心讲解题目,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看到我,她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扶了扶眼镜,招呼道:“是……是林主任啊,您……您怎么有空回来看学校了?”
她的称呼,已经从当年的“林卫国”,到上次百货大楼的“卫国”,再到如今毕恭毕敬的“林主任”了。
“是的,王老师,回来办点事,顺路过来看看。”我微笑着回应,态度平和而自然,“您身体还好吧?”
“还好,还好,就是这老胳膊老腿的,不比你们年轻人了。”她指了指旁边的学生,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这是我现在的学生,脑子也挺聪明的,就是有点贪玩,基础不太好。”
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好奇地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几分敬畏。
王老师清了清嗓子,对那个学生说:“小红,快叫林主任。这位林主任,也是咱们学校出去的,当年可是咱们班的高材生,学习特别刻苦!后来当兵提干,现在可是省城大厂的领导,有出息得很!你可要向林主任好好学习,将来也争取考个好大学,为咱们学校争光!”
听着这话,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高材生?
当年我可离本科线差了十几分,被她贬得一文不值。
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是如何评价我的,也忘记了那句“要饭命”。
或许,是时间真的磨平了她的记忆,让她只记得那些她愿意记得的“光辉事迹”;也或许,是她在我如今的“身份”面前,下意识地选择性遗忘了那些不甚光彩的过去。
我没有点破什么,只是笑着对那个叫小红的学生说:“好好学习,听王老师的话,遇到不懂的多问,将来肯定有出息。”
和王老师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她现在教几年级,身体怎么样之类的,我便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看着她有些蹒跚地领着学生走进教室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过去的一切,真的都已经像天边的浮云一样,散了,淡了。
她当年的话,曾经像一根毒刺一样深深扎在我心里,让我痛苦,让我愤怒,但也正是这根刺,像个锥子一样,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激励着我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如今,这根刺早已被我亲手拔掉,留下的疤痕也已经痊愈,甚至变成了一种让我更加珍惜当下、感恩生活的力量。
我对她,再也没有了丝毫的怨恨,只剩下一种过来人的平静和释然。
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有她的局限,有她的无奈,更有她性格中的缺陷。
09
又过了许多年,女儿念真也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工作,后来也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生活得幸福美满。
我和秀英也先后从厂里光荣退休了,正式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清闲日子。
父母早已在几年前相继安详地离我们而去,我们按照他们的遗愿,将他们的骨灰送回了老家安葬,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我们一家人,在省城这个第二故乡,也算是真正扎下了根,过着平凡而又温馨的生活。
我常常在晚饭后,和秀英一起在厂区改建的公园里散步。
看着公园里健身的老伙计们,听着远处广场上传来的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闹声,心里总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宁静和满足。
我们住的还是厂里的老房子,虽然旧了些,但邻里之间都熟悉,互相有个照应,也挺好。
回想起自己大半辈子的经历,从那个贫困闭塞的小山村,到高考失利时的绝望,再到绿色军营的淬火磨砺,以及后来在工厂几十年的辛勤打拼,我深深地感到,命运这东西,一部分是天注定,但更大一部分,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所谓的“要饭命”,不过是某些人因为自己的狭隘和偏见,给别人轻易贴上的标签。
只要自己不向命运低头,不放弃努力,肯吃苦,肯奋斗,就一定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活出自己的尊严和价值。
至于王老师,后来怎么样了,我没有再去刻意打听过。
她只是我人生路上无数过客中的一个,一个曾经给我带来过巨大伤害,但也从反面间接促使我奋发图强的人。
她的人生,有她自己的轨迹和结局,是好是坏,是喜是悲,都与我,早已没有了太大的干系。
或许她早已退休,在家安享晚年;或许她还在为生活奔波,各有各的活法。
退休后,我报名参加了社区的老年大学,跟着老师学学书法,练练太极拳,偶尔也和厂里的一些老同事、老战友们聚聚会,喝点小酒,吹吹牛,聊聊过去峥嵘的岁月,谈谈现在舒心的生活。
女儿念真很孝顺,一有空就带着她的爱人和我们的小外孙回来看我们。
看着胖乎乎的小外孙摇摇摆摆地跑过来,绕着我的膝盖咿咿呀呀地喊“姥爷”,我总是会心地笑起来,所有的烦恼和不快都会烟消云散。
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吧。
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也没有轰轰烈烈的传奇,有的只是一个普通人,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踏踏实实地工作,本本分分地做人,最终过上了安稳、平和、受人尊重的生活。
这,或许就是对当年那句“要饭命”的最好、也是最有力的回答。
我的命运,我做主,我没有去要饭,我用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为自己和家人创造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热气腾腾的好日子。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轻轻柔柔地洒满了大地,也洒进了我们这个普通而温馨的家。
我和秀英相视一笑,岁月静好,无悔此生。
我知道,明天又会是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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